新闻周刊｜塘口里的“赤脚医生”，助万里海疆耕海牧渔

挽起裤腿、撸起袖子，在水塘挖底泥、查看参虾病情，这样的事，62岁的王印庚已经做了20多年，他也因此多了一个水产业界“赤脚医生”的名号。

从1985年大学毕业后就跟水产养殖病害打交道，身为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黄海水产研究所（以下简称“黄海所”）研究员的王印庚，构建了水产养殖病原库，出版《中国海水养殖病害图库全集》，记录了100余种水产品病害种类及其防控方案，这也是国内集大成的海水养殖病害防控图书。

“我希望能一直走在水产养殖的田间地头，切实解决百姓养殖过程中的疑难杂症和技术难题，助力百姓增产增收和乡村振兴发展。”王印庚说。

王印庚（左二）带领团队成员观察比较“参优2号”新品系培育情况

给海参开药方

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水产病害防控领域首席科学家、农业农村部海水养殖病害防治重点实验室副主任、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项目首席专家……一系列头衔中，“赤脚医生”的称呼最让王印庚感到亲切。

6月17日，在黄海所大院水族实验室里，装着大小不一的海参养殖水槽次第排开，王印庚正捧着几头小拇指大的海参端详着，这是他带领团队耗费16年心力孕育的又一个海参新品种。

海参作为“海八珍”之一，营养价值高，深受消费者青睐。本世纪初，我国海参开始规模化养殖。谁知接踵而来的，却是2005年一场海参疾病大暴发。

在诸多致病因中，一种能引起海参皮肤溃疡和大面积死亡的灿烂弧菌，是海参的头号杀手，这是王印庚发现并治愈的第一例海参重大疾病——腐皮综合征。一旦感染这种病症，黑黢黢的海参就会出现溃烂，直至变成一摊“鼻涕”。“这个病症发病率高、致病性强，一旦感染，很可能导致参塘损失大半。”

那一年，王印庚被各地主管部门和养殖企业争相请去“灭火”，他也因此开始了给海参看病“行医”的经历。

高温季节，王印庚（右二）在东营海参养殖池查看应用降温装备进行海参安全度夏试验

到达现场后，少不了各种检查化验：检测水质、池底、海参发病症状，组织学检查、微生物镜检、病原快检……一番忙碌后，王印庚开出了“方子”。

人生病了可以对症吃药，但对海参并非那么容易。海参是底栖性棘皮动物，摄食海泥，不能像鱼那样投喂养殖。它的移动速度和摄食缓慢，所以，海参疾病的防治相当困难。彼时，海参刚刚实现大规模养殖，许多疾病都是未知，在没有任何参考的情况下，王印庚只能不断摸索。

王印庚发现，海参有一大特点：一遇到不舒服的场景就会“排脏”，但它有强大的再生能力，不久后会长出新的内脏器官。当时海参的饵料大多是养殖户自制而成，以藻粉、鱼粉、海泥混合为主，很不卫生。王印庚带领研究生发现，海参腐皮综合征与投喂不卫生的自制饲料有着密切关系。

由此，他想到了“以菌治菌”，以生物防控的方法进行防治。

通过研究分析，正常的菌群结构以及患病海参的菌群结构，筛选出针对这种病菌的有益菌，养殖系统施用有益菌就能够抑制有害菌的繁殖和侵染，借以改善海参的生长外环境和肠道内环境。

在他的“方子”里，防控措施逐渐丰富，专用中草药、功能饲料、以菌治菌、冬病秋治等纷纷出炉，集合起来，推而广之。当前，防控腐皮综合征这种病，海参养殖界已经做到了得心应手。

随着重大疾病的有效治疗和饲料转化率的不断提高，池塘养殖海参的亩产量不断攀升，从一亩产量两三百斤增至六七百斤；网箱养殖更是能够达到亩产万斤以上水平。

目前，已知的海参病害有20余种，大部分都是王印庚带领团队不断深入研究而发现的，如化板病、后口虫病、敌害小头虫，等等，这些都被收录在他出版的《中国海水养殖病害图库全集》里。

望闻问切

和海参打了20多年交道，王印庚自有一套给海参诊病的秘籍，“就像中医看病一样，也讲究个望闻问切”。

说到中医四诊，王印庚的“望”，就是观察海参体征状态和其生态环境。

经过累年养殖，海参塘底淤积着大量海参粪便、残饵等沉积物，滋生大量细菌等有害微生物，这通常是导致疾病发生的重要因素之一。“海参发病首先看池底，这是一个诀窍。”

池塘底泥的状况能反映海参疾病发生的可能性，因此，就要分析池底底泥的断层。潜水员会潜到水下，用铁锨铲开一个断面，端出来，王印庚则会带领学生们跳入水中，挽起袖子，捧着淤泥，一层一层拨开，观察其颜色、厚度、比例等，像考古一样，通过断层信息推测海参疾病发生的原因。例如，池水中含氧量不够，底泥的表层氧化层就很薄，海参栖息在这种沉积物上，就容易出现疾病。

第二步“闻”，塘底的淤泥经过高温、发酵，形成氨氮、硫化氢等有害物质，并会发出恶臭，所以通过淤泥散发出的味道也能预判海参的健康状况。

“你很难想象，一位60多岁的业界大佬会带着学生下到塘口挖底泥，大太阳底下，撅着屁股站在塘口里，观察泥塘情况，一撅就是一两个小时。”自2011年读硕士起就跟随王印庚的于永翔，完成博士后就留在了王印庚团队。他说，这位一身儒雅气质的学者，工作起来完全不顾个人形象。

第三步“问”，王印庚会询问养殖户海参的状况，比如什么时候出现病症，这也是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喜欢和养殖户聊天的原因。

第四步“切”，通过前几步的观察了解，就要用显微镜、病原快检仪等做解剖观察、组织病理分析，检测分析菌群结构、弧菌比例等。

通过以上步骤，就能了解一方参塘的大体情况，并能对症下药。在这方面，王印庚还喜欢总结一些通俗易懂的方法。

以腐皮综合征为例，每年11月份北风一吹，腐皮综合征就开始发病，一直到第二年的4月初。经过流行病学研究发现，引起腐皮综合征的灿烂弧菌，能在4-5摄氏度下进行繁殖，但此时海参正在进行冬眠，抗病力很低。

王印庚因此提出，冬病秋治，提前预防的效果更好。他们建议，入冬前，预先在池底投放一些生石灰杀菌氧化池底，同时给海参投喂益生菌、中草药，保持其肠道正常的菌群结构，所有准备都有利于海参安全越冬，减少疾病发生。

如今，腐皮综合征已经从之前的让养殖户谈“病”色变，变成了泰然面对。参照王印庚的治疗方案，许多养殖户避免了重大财产损失。

全科医生

王印庚不单是海参单科医生，更是水产全科医生。在对虾、鱼类、贝类、藻类等病害防控方面也具有丰富的经验。

1981年，18岁的王印庚考入厦门水产学院（今集美大学），大学期间作为班长，曾带领同学参加全国海洋渔业滩涂调查。1985年以班级第一的成绩毕业，分配到黄海所工作。

1988年，虾苗聚缩虫病来袭。这是一种寄生虫，会像一层棉花团一样黏附在虾苗体表，虾苗最终会因负重和活动受到束缚沉于虾塘池底死亡。面对来势汹汹的病害，许多老专家也束手无策。当时还是黄海所养殖一室病害组组长的王印庚却始终在寻找解决之道。

为了找到这种病害的防治方法，王印庚和一位同事带着显微镜、天平、几种药品，以及20多个烧杯，来到位于潍坊昌邑的一家育苗厂。

初春时节，王印庚（右二）在东营观测海参新品种试养情况

3月的莱州湾春寒料峭，寒风裹挟着海腥味漫卷着虾苗场。王印庚和同事在一间狭小的房间内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对虾育苗和虾病攻关研究。房间内只有两张床供他们休息，旁边空地就是他们的“实验室”，各种瓶瓶罐罐摆满一地。“我们从其他单位借来一些烧杯，还是不够用，就用食堂的大海碗来凑。”

在高锰酸钾、福尔马林、次氯酸钠、制霉菌素、抗生素等20多种药物中，他们最终筛选出高锰酸钾。之后再确定使用剂量和频率，“浓度太高虾苗受不了，太低又杀不死寄生虫……这些问题，是一种矩阵式的排列组合观测。”

通过多次实验，王印庚和同事找到了杀除聚缩虫但不会伤害虾苗的准确剂量和用药频率，获得了每立方水体育出20多万尾商品苗种的成果。这对中国对虾苗种培育来说，是一个很高的业绩。3个月的时间，也让王印庚和同事都瘦了十几斤。

这是王印庚攻克的第一个病害，在此基础上，他组建病害组，开启了我国水产病害研究的序章。

1993年，王印庚前往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开启了硕博7年公派留学经历。在这所农学专业排名世界前100的大学里，他主攻水产病害防控方向。

留学期间，马来西亚突遇对虾白斑综合征侵害。根据过往经验，当地一般会高薪聘请荷兰、澳大利亚、美国等国家的专家前来治疗。作为留学生中唯一的中国学生，王印庚系统性研究了马来西亚对虾病害的流行病学和病原学，由此，他也受邀挑战此次“灭火”之战。

“当时马来西亚多家大型对虾养殖场暴发了白斑综合征和软身白便病（即急性肝胰腺坏死病），数万亩虾塘发病，损失过半。”王印庚回忆，对虾感染这两种病后，五到七天的死亡率极高。

在指导当地对染病对虾进行无害化处理后，他又着手对虾全程健康养殖方案设计。“培育无特定病原苗种，养成过程中实施益生菌+专用中草药+混养生物防控”，经过半年治理，当地对虾养殖恢复正常，养殖企业也度过“生死攸关”的时期。

那段时间，王印庚系统全面完成了马来西亚虾病的流行病学调查研究，发现并命名了两种新发疾病，即软身白便病和细菌性白斑综合征。2001年，他博士毕业准备回国时，大学、当地企业给出优厚待遇挽留，但他依然坚定地回到了国内，报效祖国水产事业的发展。

2001年王印庚在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博士毕业

回到国内，正值大菱鲆养殖如火如荼。王印庚随即组建团队，针对鲆鲽类养殖病害进行了全面、系统性研究，2003年，黄海所组建海水鱼类养殖与设施装备研究室，这是国内第一个海水鱼类研究室，王印庚任主任。此后经过二十多年的流行病学、病原学、病理学、药理学及防控技术研究，发现并命名了我国鲆鲽类养殖过程中的20多种病害，主编《鲆鲽类养殖与疾病防治技术》专著，为我国鲆鲽类健康养殖、病害防控提供了重要技术支撑。

最好抵抗是进攻

随着海参养殖规模不断扩大，出现了北方海参冬季南下养殖的现象，被称为“北参南养”。每年11月底，数千万斤北方海参被运往南方，那里10～20摄氏度的水温非常适合海参生长，待到来年4月，原本个头1斤的海参，能长到三四斤。

这个南方养殖地主要是福建霞浦。对一遇风浪就会停止生长的海参来说，这里湾里有山、山里有湾的地形，非常适宜生长。在这里，海参年产量迅速飙升至10万吨，占全国海参年产量的1/3。源自北方的第五次海水养殖浪潮，在这里都能找到落脚点。

说起王印庚与霞浦的渊源，则始于本世纪初。作为全国水产养殖新品种研发品类最多、病害防控经验最为丰富的科研院所，黄海所每年接待众多企业、地方主管部门前来调研交流，福建霞浦就是其中一个，作为成果转化处处长的王印庚亲自接待了霞浦考察团。从那时起，他就成为我国海参南北接力养殖行动中的一只“候鸟”，常年往返于青岛、霞浦、烟台、大连等地。

今年5月份，王印庚团队承担的“福建省吊笼养殖刺参重要病害发生规律及其综合防控技术服务类采购项目”在霞浦结题验收。该项目确定了养殖区病害种类，并解析了其疾病发生的感染微生态学机制，研发出海参工业化颗粒饲料，构建了海参高产养殖技术。

“一个县揭榜挂帅能出300万元做项目，这在全国并不多见。”王印庚说，接下来还会有更多项目在这里实施。

在与病害抗争的多年里，王印庚慢慢发现，未知的病害无穷无尽，这场战斗永无止境，如果只是一味抵抗，那并非明智之举。

最好抵抗是进攻。在2004年到2005年海参出现流行性腐皮综合征时，培育抗病性强的海参新品种的想法就出现在了王印庚头脑中。

之后，他们从日本及我国多地优选刺参基础群体，将它们放到养殖池内，用一定浓度的病原菌进行训练筛选，能存活下来的，就进行育种，之后进行一代一代压力指数筛选。

采用群体选育技术，2017年，历经15年连续4代选育的刺参新品种“参优1号”诞生。这个品种的海参抗病力强、生长速度快，与非选育相比，同一个养殖环境下，成活率提高25%以上。

作为技术支撑，2022年，“国家级青岛西海岸刺参良种场”应运而生，这是我国首家国家级刺参良种场。现在，在黄海所的育种车间内，抗逆性更强、刺形更好的“参优2号”已经培育出来，“你看这刺形多好，”王印庚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捧小拇指大的刺参，“新品种申请书已经提交农业农村部，现在就等待证书了。”

王印庚（左二）带领团队查看“参优2”号室内工厂化培育状况

“参优2号”呈葱绿色

“参优2号”幼参

王印庚在展示“参优2号”幼参

王印庚正在观察“参优2号”新品系的培育情况

6月12日，王印庚和他团队的一群研究生合影留念。至今，他已培养140余名硕博研究生。在学生们心中，他是一位性情温和、总能给人带来安定感的师长。“王老师特别善于思考，定力十足，总是给出方子解决各种难题，他有挖掘不完的技术源泉”。

王印庚（右三）和今年毕业的部分硕士研究生合影

本应在两年前退休的王印庚，因主持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项目延迟退休。而这几年，对于团队成员来说，“就像天上掉馅饼，他将继续带领我们团队收获更多新技术、新产品，还有大成果”。

对未来，王印庚信心满满，似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感触。“1985年入职黄海所，至今已是40年，后面我要与时光赛跑。前些年的科研，更像是赶鸭子一样，没有回头看的机会，简直就没有思考和总结升华的时间。接下来，认真总结此前的研究工作，希望退休前能为团队梳理出一些新技术、新产品、新模式，申报省部级成果奖。留下一份业绩，让团队年轻人能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得更高、更远、更强大，为我国渔业绿色高质量发展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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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有绝招：

肉眼能辨海参雌和雄

与海参打交道多年，王印庚对海参的了解让学生们一度感到惊讶。且不说遇到病害时，他能在短时间内明确病害种类和发病程度，并给出解决方案，单说从外观辨别海参雌雄，“到现在业界都认为是一大难题。” 王印庚的学生于永翔说。

在海参育种过程中，因为需要精准地对海参雌雄数量进行控制，从而让其配对繁殖后代，所以海参雌雄辨别极其重要。但海参的雌雄从外观几乎一样，很难辨别，业界辨别海参一般通过其排入水中的精、卵细胞的颜色来判定。

海参繁殖是通过生殖孔将精细胞、卵细胞排入水中，在水中可以看到精子是乳白色的，卵子是淡橘黄色。不过这种方法有时间局限。一般3年头以上的海参产卵时间是五六月份，可以产3到4次。也就是说，如果用海参卵细胞颜色来辨别其雌雄，那每年只有3到4次机会。这对于科研育种来说，时间成本太高。

一头雄性海参在水中排出精子的瞬间

“王老师通过手握感触海参、辨析海参体态，能很快分辨出海参的雌雄，我们都觉得神了。”于永翔说，老师把方法教给了他的历届学生，大家也都私底下铆足劲琢磨，看看谁能继承师傅的“绝招”，但至今没有一个人学会，即使是跟随他20多年的学生。

王印庚是如何分辨的呢？他介绍，是通过海参的外形体态，用手感觉海参内脏组织的质感、饱满度，“这是一种经验性的感觉。”

“我们都觉得王老师是这方面的天才，他在海参研究方面有先天的灵性。”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于永翔说。

（半岛全媒体记者 王丽平）